喬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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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蹄聲聲,激起塵土一片,似水浪奔湧。

烈日灼灼下,十數個好兒郎身著胡服,持弓挽箭。

不下場的使君兒郎,女眷稚子多在涼棚下,飲著葡萄酒,談笑者有之,觀射陽者則更眾。

魏淵端坐上首,左側便是喬妄。

因醫師叮囑不得飲酒,喬妄麵前案上隻有茶,他卻甚是奇怪。不飲亦不觀射,眼觀鼻鼻觀心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“怎了?”魏淵眼光掃過,不由地問。

未料喬妄真一板一眼答:“回殿下,草民喝不慣這茶湯。”

惹得魏淵發笑,指了一女使專去聽候,不一會兒,新茶湯呈上,魏淵正觀射,不經意瞟見——竟是江淮做法。

魏淵心中稱奇,正欲問怎地河東人也如此飲,忽地聽見滿堂喝彩不絕,忙轉頭去看。

先前十幾個兒郎中有一紅衣小郎君縱馬當先,魏淵出神中間,宮人已放出雁來。

但見紅衣小郎君立時朗笑三聲,弓如懷中吐月,箭如弦上懸衡(2),尾羽擦著金扳指掠出——

那雁一聲哀鳴,直墜而下。

一連三箭,如流星趕月,箭無虛發,小郎君停手,滿堂喝彩不絕。

天上仍有雁飛,眾小郎君追逐發矢,好不熱鬨.

然仔細觀者寥寥,涼棚中人多三兩相近,目視紅衣小郎君,而口向他人耳,竊竊不知言何事,唯見神情,讚歎者、恍然者、豔羨者……不一而足也。

魏淵冷眼瞧著眾人,想起此宴前情,今日場麵,心中發笑。

明公主已逾花信,尚不曾有駙馬,麵首卻成群。

此前明公主墜馬,聖人雷霆大怒,申斥了不少宮人,今日射陽宴,也是聖人美意,名為設宴遊玩,實是為公主捉婿。

魏淵應下,自有思量。

一則,此番聖人不是玩戲,明公主雖驕縱了些,也不是事事自由;

二則,京中水渾,若要查察當年之事,隻在宮中混跡,算不得本事,總要尋個由頭見人,今日之事,便是良機。

良機,於魏淵如此,於有意攀龍附鳳者更是。

想必今日,定有不少人摩拳擦掌盼著得了永安長公主的垂青,不料大出風頭的,竟是這一位。

“有意思……”魏淵打著扇子。

喬妄捧著茶盞,聞言眼珠子轉了轉,卻不曾抬頭。

正想著,忽聽得不知是誰說:“……殿下也當真是叫迷昏了頭,今日場麵,仍帶一麵首來,不知是甚麼意思……”

魏淵下意識看去。

那也是一位小郎君,生得白白胖胖,魏淵看過花冊,約莫是周閣老幺兒。

白胖小郎君想必不是有意惹眼,見惹了長公主眉眼來,立時住嘴,麵色惴惴不安。

倒是無妨,魏淵本也想尋個機會澄清此事。旁的“麵首”也就罷了,喬妄堂堂大俠,卻是不好一直如此,魏淵甚至有些不明白,怎地明公主能叫此事不清不楚了那般久。

白胖小郎君的話,聽見的人不少,此時都偷眼望著上首,這正是個好時機。

魏淵微微一笑:“年前忙,年後又傷著了,臥床難起,倒白叫喬郎擔了這麼久的惡名。”

她斜了喬妄一眼,喬妄已知她要說甚,眉頭蹙起,頭一次同魏淵對視。

喬妄生了一雙桃花眼,凝望人時,眉眼脈脈,彷彿含情,細打量,又不是如此,隻是幾分不情願。

倒是讓魏淵頭一次瞧見他如此生動的神情,隻是不明白,他為何似乎如此。

不情願……

魏淵恍然,話鋒一轉:“這位喬郎君,是本宮重金從淮南道請來的任俠,最是武藝高強,本宮可是十分敬重。”

絕口不提“枯逢劍”三字。

魏淵餘光中見喬妄肩膀鬆快下來,情知自己猜準了。

座下卻是一片寂靜,片刻,一人道:“原來如此,倒是周九郎冒犯了。”

一邊衝那白胖小郎君吆喝:“九郎,還不自罰三杯!”

白胖小郎君趕忙照做,又是一片其樂融融。

魏淵知道,這般解釋,眾人多是不信的,見底下交頭接耳滿目疑雲便知。

可任誰也知道,長公主殿下既如此說,那喬郎便定是不得入幕,殊途同歸,這些世家子終究是暫且放了心。

“謝殿下。”於熙攘中,魏淵聽得喬妄如此說,側過臉看著他,這會兒扮長公主入了戲,倒是有心思打趣:

“小郎君且說,該如何還報?”

不待喬妄回答,魏淵一笑,一仰頭,乾了一杯酒,擺擺手:“罷罷,逗你玩的,觀射罷。”

喬妄瞧也冇當真,拈下吹落衣衫的竹葉,應道:“是。”

但仍不曾觀射,目光不知落向何處。

魏淵哂笑一聲:誰知鼎鼎大名“枯逢劍”,竟沉悶木訥至此呢。

不由覺得有趣,又多流連幾眼。

隻見此時場中大局已定,立馬觀射片刻,紅衣小郎君搖搖頭,嗤笑一聲,不等賽畢,策馬而歸。

臨到圍欄,飛身而下,卸了弓馬,隨手指了位宮人,拱了拱手:“中官勞駕,取我雁來。”

那寺人應聲,徑自去了。

有宮人忙上前來打竹簾,紅衣郎君一擺手,自掀簾而入。

眾人一道目視,紅衣郎君甫一進來,簾畔一小郎指著他便笑:

“三郎這般形容,怎也不換身衣裳?也不怕長公主殿下笑話!”

果真,定睛一看,紅衣小郎君衣褲沾了草葉,袖口不知從哪豁開一道,高髻也有些散了,此前所佩髮簪更是不知所蹤。

眾人齊笑,紅衣郎君不以為忤,索性解了頭髮:“江九此言差矣,此乃魏晉遺風。”

江九指著他:“隻你慣會強詞奪理!”

韓三郎知這損友整日冇個正形,理也不理他,隻朝魏淵拱了拱手:“殿下見笑了。”

“三郎說哪裡話?”魏淵冷眼瞧著兩個少年逗趣,隻把箸擊盤,笑得前仰後合,好容易停下,從纏頭上拔了支花簪,擲向韓三郎:“接著!魏晉名士風流,萬不應少了花!”

韓三郎不防,忙仰手接下,一掂,直抱屈:“竟是金的!虧得臣好身手,若換了旁人,怕能叫殿下戳出個洞來。”

“呸!不知羞!”魏淵隨手拉了身旁的女官:“這般小技便敢妄稱好身手,不說旁人,怕連我這女使,都成了武林高人。”

韓三郎年少自傲,聞言不服:“小技也罷,隻是那叫我射落的雁聽了,怕是多有怨言。”

魏淵一怔,朗聲一笑撫掌:“若非我這些日子腿腳不便,竟當真想與你比試一番了!”

韓三郎頭搖似撥浪鼓:“罷罷,隻怕殿下贏不過,還要聖人命我阿耶上家法,怪我勝了天潢貴胄。”

魏淵拍案,鳳眸含嗔,橫眉立目:“我何時如此?”

韓三郎哈哈一笑,作揖道:“好好,是三郎胡言,貴主莫怪!”

魏淵這才歇了火氣,遣一女使引韓三郎入座:“這葡萄酒乃是日前西域上貢,風味一絕,還不速浮三大白?”

女使為其斟上,韓三好酒量,當即連飲三杯,那江九叫嚷不停:“怎地飲馬似的?”

魏淵樂得華勝幾欲飛甩而落,衝著韓三郎“嘖嘖”:“聽聽,人都憐惜那酒呢!”

滿堂鬨笑。

這般散著發究竟不雅,魏淵又遣人來為三郎束髮,又將那花簪上,魏淵猶嫌素,又劫了江九發間一枝,打鬨間潑了酒,魏淵笑罵一聲,更衣去了。

當真好生親近,宴上頗有些人來回打著眉眼官司,心中忖度。

又見喬妄眼見公主與韓三郎如此親昵,仍定坐如禪,古井無波,自顧自斟茶,原本心中存疑的,倒是又多信了三分。

見魏淵更衣去也,有使君壯起膽子恭維試探:“三郎好福氣,貴主待三郎,真真是青眼有加。”

“那是!”韓三郎一拍胸膛:“殿下待能者一向親厚!”

那使君一噎,座中本有人懷著疑心,見韓三郎襟懷坦蕩,正氣凜然,又多拿不準。

一會兒,魏淵歸來,眾人寒暄著,目光卻在魏淵與韓三之間逡巡。

二人卻恍若未覺,彷彿一個無心,一個無意,隻招呼著喝酒行令。

不多時,十幾個男兒陸續換了衣衫回來,涼棚之中喧鬨起來,魏淵正同人對樗蒲,局麵大頹,魏淵離了座兒,一腳踏在酒罈上,左顧右盼間,見人齊了,忙一推格盤:“不玩了。”

對弈那人大呼“宅家子無賴”,卻不曾真動怒,自笑著也離了格盤。

擊掌三下,引來眾人注目,魏淵才笑道:

“今日射陽宴,應算是以武會友,本不是要諸位小郎君分個高下,隻是畢竟本宮在宴前諾下彩頭……來啊,呈上來——”

魏淵一聲呼喝,一名宮人應聲捧出一隻錦盤,下坐男女無不驚呼,金光迷人,錦盤之上,赫然是黃金十兩,並玉環一枚。

“殿下豪邁!金銀俗物也就罷了,此玉卻是不凡。”有行家擊掌讚歎:“冰清玉潔,如琢如磨,瑩白柔和,油性上佳!”

此人玩笑道:“張某實是動心,不知殿下可願割愛?”

“十一郎可是問錯了人。”魏淵笑答此人,眼波流轉,最終落在韓三郎眉眼間,挑了挑眉:“肯否割愛,該問今日魁首纔是。”

那張十一郎好膽量,當真把眼去看韓三,韓三笑聲疏朗:“寶馬贈英雄,這美玉,也自該贈予行家!壓在某手中,纔是真埋冇。”

此言一出,眾人皆愕然,唯韓三不覺。

魏淵佯怒:“好啊!本是見三郎矯健挺拔,真有韓公之風,本宮才薄賞金玉,勸君自勉,偏你要做這大善人?”

“不過實話實說罷了。”韓三郎拱手:“韓三不愛玉,殿下誠心要賞,就把那西域汗血馬賞了臣罷。”

魏淵繃著臉,片刻,“噗嗤”一笑:“你呀,成天算計我!罷罷,宴後我叫人送至韓公府上就是了。”

打發了韓三郎,把玉賞了張十一,魏淵舉杯過頂:“今日謝眾位作陪,眾君皆是我大雍好兒郎!本宮在此,敬諸位一杯!”

韓三郎意氣風發,當先笑領:“謝長公主殿下!”

餘者相視一眼,心中計算,麵上不顯,亦舉杯同飲:“謝長公主殿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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